幺鸡 鹤青水 5310 字

第 132 章

  “傻瓜。”晏斯茶忽然笑了。



  他的笑容很轻,那声音也很轻,不像从喉咙里发出的,而是胸口里,沙沙的、低低的,但令人很安心。孟肴一下说不出话来了,他摸索到晏斯茶的手,紧紧握住。



  病房里的时光,单调、规律又宁静。和想象中的兵荒马乱不同,孟肴有很多时间学习,晏斯茶几乎不会麻烦他做任何事,唯独晚上的时候,他会让孟肴给他讲点故事,孟肴起初天马行空地讲讲读过的片段,后来专门买了一本睡前故事集。晏斯茶最喜欢的一篇,叫《晚安,月亮》,这是一个连五岁的小孩都不会再听的无聊故事,但晏斯茶总是让孟肴一遍遍讲。



  孟肴讲故事时,会刻意改变声音,或沙哑翁沉,或尖细清脆,模仿出男女老少,卖力地营造出氛围,晏斯茶觉得他这副模样很可爱,就像冬夜里温暖的炉火,干燥、明亮、温暖,散发出生动的气息,驱散了寒夜里的阴冷。



  孟肴盘起腿坐到床上,晏斯茶枕在他的腿上,“开始咯。”他清了清嗓。这是双语的绘本,他会一页一页地念,交错着中英文:



  “Inthegreatgreenroom.Therewasatelephone.



  在绿色的大房间里,有一部电话,



  Andaredballon.Andapictureof—



  一个红气球,还有一幅画——



  Thecowjumpingoverthemoon.



  画里是一只母牛跳过了月亮;



  Andtherewerethreebearssittingonchairs.



  另一幅画里是三只小熊坐在椅子上。



  Andtwolittlekittens.Andapairofmittens.



  还有两只小猫和一副手套。



  Andalittletoyhouse.Andayoungmouse.



  一个玩具房子和一只小老鼠。



  Andacombandabrushandabowlfullofmush.



  还有一把梳子,一把刷子,和满满的一碗的玉米粥。



  Andaquietoldladywhowaswhispering”hush”.



  还有一位安静的老奶奶,正在轻轻的说“嘘——”



  Goodnightroom.



  晚安,房间。



  Goodnightmoon.



  晚安,月亮。



  Goodnightcowjumpingoverthemoon.



  晚安,跳过月亮的母牛。



  Goodnightlight.Andtheredballon.



  晚安,灯光,还有红气球。



  Goodnightbears.Goodnightchairs.



  晚安,小熊。



  Goodnightchairs.



  晚安,椅子。



  Goodnightkittens.



  晚安,小猫。



  Andgoodnightmittens.



  晚安,手套。



  Goodnightclocks.



  晚安,大钟。



  Andgoodnightsocks.



  晚安,袜子。



  Goodnightlittlehouse.



  晚安,小房子。



  Andgoodnightmouse.



  晚安,小老鼠。



  Goodnightcomb



  晚安,梳子。



  Andgoodnightbrush.



  晚安,刷子。



  Goodnightnobody.



  晚安,不在这里的人儿。



  Goodnightmush.



  晚安,玉米粥。



  Andgoodnighttotheoldlady,whispering”hush”



  晚安,小声说“嘘”的老奶奶。



  Goodnightstars.



  晚安,星星。



  Goodnightair.



  晚安,天空。



  Goodnightnoiseseverywhere.



  晚安,所有角落里的声音。”



  孟肴悄悄合上了书,发现晏斯茶仍睁着眼,定定地望着他。孟肴笑了,侧身抚摸晏斯茶的脸,“斯茶怎么还没睡着,要我给你说晚安吗?”



  “好。”晏斯茶认真地点了好几下头,这副恬然的模样把孟肴逗笑了,他俯下身,轻轻地吻上晏斯茶的额头。



  “Goodnightforehead



  晚安,斯茶的额头。”



  他的吻落到晏斯茶的眼睛上。



  “Goodnighteyes



  晚安,斯茶的眼睛。”



  然后是晏斯茶高挺的鼻梁。



  “Goodnightnose



  晚安,斯茶的鼻子。”



  又亲吻了晏斯茶两边的面颊。



  “Goodnightcheek



  晚安,斯茶的脸颊。”



  最后是嘴唇,轻盈的一吻。



  “Goodnightlips



  晚安,我的斯茶。睡吧,我会一直在这里。睡一觉起来,天就亮了。”



  空闲的时候,孟肴会主动跟其他病友或医生交流。他渐渐理解到,患精神疾病同患感冒一样,有的人风吹日晒,仍旧身强体壮;有的人寒风一吹,就病倒在床。那不是病人的错,更像是“体质”的差异,加之环境的影响。在这里,有家庭和睦、性格开朗之人,一夜之间性情大变;也有家破人亡、妻离子散之人,大悲之下精神崩溃;有遭受性侵的无辜少女,有失业下岗的中年男性,有丈夫出轨的全职太太,有痴迷宗教的老人,有备受排挤的教授,也有劳累过度的医生,这间病院支起了一个深邃的剧目长廊,人世间的种种不幸、悲离在两旁轮番上演,穿过一个一个零光片羽,抵达的彼岸,似乎只剩“命数”二字。



  为了给晏斯茶解闷,孟肴会给他讲述听到的各种故事。大多时候,晏斯茶只是静静地听着,不会给予评价,不知是出于修养还是冷漠,他很少谈论他人的是非。生病以后,他比过去更加安静,有时盯着窗外发呆,几乎一整天都不会改变姿势,就像无风的干漠里一株静立不动的仙人掌树。年轻的护士们常常殷切地来邀请他参加团体活动,他总是拒绝。医生对他很上心,但每次查房问询,他只会用单音字节回应。于是,汇报病情的重担落在了孟肴的身上:晏斯茶每天不同时段心情如何,饮食如何,夜里是否醒来辗转反侧,孟肴都详细地一一道来。晏斯茶总是十分专注地盯着他,有时医生发问,晏斯茶回答着医生,但目光依旧落在孟肴的身上,好像没有旁的人。



  “斯茶,下次医生来查房,你可以多说点话,这样医生才好判断你的病情。”孟肴忍不住提出建议,那时他正在订正英语试卷。他把桌子挪到窗下学习,累了就看看窗外的山景草木,晏斯茶从不在他学习时发出声响,总是孟肴主动引起话头。有时候,孟肴情愿他不要变得这样善解人意。



  晏斯茶没有说话,默默坐到了床沿,微倾上身,将脑袋靠到了孟肴肩上,可是重量那么轻,只是轻轻地挨在一起,他一定绷着身体怕压着孟肴,更像一个小心翼翼的试探。



  孟肴伸出手,摸了摸他的头,又往肩上带了一下,暗示他放松。晏斯茶靠在孟肴右肩,孟肴便用左手拿起卷子佯装思考,他不敢写字,不敢动一下右手,他感觉肩上落的是一片叶子,一只蝴蝶,一朵走散的云,他想要留住,连呼吸都不禁屏住。不要有风来,扰这片刻的眷恋。



  只剩雨声。



  这漫长的雨季,冷冷瑟瑟,萧萧湿湿,一如昨日的黯淡光景,仿佛时间也被雨水困在方寸之地。



  但这雨也将二人隔离在一个真空的小小世界里,尽管玻璃在颤抖,尽管这个房间空荡又陌生。孟肴不急着说话,晏斯茶也没有开口。过了许久,晏斯茶才说:



  “我说得少,你就会说得多。”他的声音很近很近,“我喜欢听你说。在你眼里,我是什么样子。”



  “在我眼里,你一天比一天好,”孟肴露出笑容,“斯茶,等你恢复……”



  “如果我一辈子都恢复不好呢?”



  孟肴愣了一下,缓缓地说:“那我就这样陪着你一辈子。”



  “真的?”晏斯茶说完,好像意识到这个问题很蠢,自己先笑起来。



  孟肴心想,他是很聪明的人,为什么总爱听虚无缥缈的承诺呢?那明明是最不值钱的东西。他忍不住问出了口,晏斯茶沉默了片刻,“也许我想听的,是‘我爱你’吧。”



  孟肴唔了一声,“这倒比承诺值钱一些。”他撤开肩膀,郑重其事地看向晏斯茶,“那以后每天你醒来,我都拥抱你,说这三个字。”“哪三个字?”“这只会在你睡醒的时候生效。”



  晏斯茶躺回床上,阖上了眼睛,又很快睁开,坐起身来,“我醒啦。”



  孟肴忍着笑跟着坐到了床沿,“好吧,好吧,”他张开手臂,“斯茶,我爱你。”